人生的一段路

前两天，有个朋友告诉我，说自己父亲忽然查出患有癌症，比较严重，应该是中晚期。

电话里能感觉出朋友的焦急不安和不知所措。是啊，本来一切安好，忽然之间得知至亲之人得了绝症，绝大多数人都会不知所措。

老天爷总是如此。我们深陷困境饱受折磨时，也能看见一丝希望，这叫天无绝人之路；我们一帆风顺万事遂意时，又常突遭变故，这叫人生世事无常。

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某天一定会死，也知道自己的至亲某一天也会死，但仿佛所有人都很确定自己明天不会死，自己的至亲明天也不会死。那些每天因交通事故去世的人和他们的家人，也都是这么想的。

我今年四十多岁，经历过好几次亲人离世。这其中，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奶奶。她去世十年了，我常想起她。今天朋友的电话，又让我想起了奶奶。

1 

我从小跟着奶奶一起生活，她给我讲故事，还唱山歌，现在我还记得好多故事和几句歌词。爷爷是名医生，早早就去世了。那是大跃进时期，奶奶拉扯四个孩子，最小的叔叔是遗腹子。奶奶也略懂医术，常给人看病给人接生。几乎每次出诊，她都会带上我一起去，每次都能有好吃的。那个年代，平时能吃几粒糖果，饭桌上有碗肉汤，就算是很好的生活了。

奶奶给人看病接生，从不收钱。后来乡卫生院的医生找到奶奶，说不准让她再给人看病接生了。此后，奶奶出门就少了，接生的事再也不做了。她把那套用了很久的不锈钢剪刀、胶皮手套等包好，收进大衣柜的最里面。有人再请她去接生，她都回绝，让他们直接去卫生院请医生。但请奶奶看病的人还是络绎不绝，知道奶奶不方便出门，就带着病人上门来拜访。

有的病人，是在县城医院里治不好了再过来的。他们说是某个医生建议的：“你这病，我们这里治不，你可以去找找那个文老奶奶。”

记得有天傍晚，有个妇人过来就给奶奶磕头，说文奶奶您无论如何要救救我才几个月大的儿子。她说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，但县医院说治不好了，只能带回家，小孩一直昏迷不醒。奶奶跟着妇人连夜翻山路去了她家，第二天后，奶奶回来了，说那个男孩醒过来了，应该没事了。我问奶奶怎么治的，奶奶说是肺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又是拍又是打，还要用嘴吸婴儿肛门什么的。小孩醒后，他们一家人边哭边给奶奶磕头，还凑出十几块钱要给奶奶报酬。奶奶没要，说让他们给小孩子买点补品。

奶奶知道很多偏方，特别是治婴儿各种毛病的偏方。奶奶给人看病时，我就在边上坐着，也能知道很多偏方。有时奶奶告诉别人病因，我就告诉他们该如何治。例如用鱼腥草煮熟鸡蛋滚擦后背啊，用地面菜捣烂了如何如何。奶奶看看小孩的眼睛和手掌，就知道小孩体内有什么虫，然后教他们如何处治。这些偏方应该是有效的，因为很多人过些天又会带着礼物过来感谢我奶奶，说小孩子好了。礼物一般是一斤白糖或者一瓶橘子罐头什么的。也有些病人过来，奶奶看了会说：“这病我看不了呢，你们要去医院。”

2

一次，我问奶奶：“您的医术跟谁学的？”

奶奶说一部分是自己摸索的大部分是跟爷爷学的。

“爷爷当时医术那么厉害，到底是怎么死的？”

奶奶说你爷爷病了后来被他一个同行改了药方害死的。

“那个人现在还活着么？”

奶奶说年纪很大了还活着在哪哪坐诊呢。

“我现在长大了，要为爷爷报仇！”

奶奶说算了若要报仇当时政府过来询问时我就揭发他了。

“那您当时怎么不说？”

奶奶说你爷爷都死了揭发有什么用那个人也是一大家子的顶梁柱。

我当时很不理解，只觉得奶奶是个很善良很善良很善良的人。

3

奶奶信佛，还有些“神通”，能看见鬼魅游神山妖精怪，只是她没有“法力”。

一起出门，遇到一些村庙寺院，奶奶会告诉我哪个庙里没有菩萨哪个庙里有菩萨。我会问庙里是哪个菩萨，她就会说是哪个哪个菩萨。我也不置可否。

偶尔跟奶奶一起走夜路，就问：“奶奶奶奶，左边山上有座新坟，那里有鬼么？”

奶奶看了看说：“没有呢，应该早投胎了。”

走了一段，我又问：“右边阴森森的，有鬼么？”

奶奶看了看说：“有呢。女的，远远看着这里。”

“穿什么衣服？”

“花棉袄，黑裤子。”

我哦一声，定睛看去，什么也发现不了。但我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。

“那些鬼怎么从不找我？”

“你的火炉子很高，他们躲你还来不及呢。”

“我的有多高？”

奶奶笑了笑，把手放在我头顶约一尺距离，说：“有这么高呢！”

我有些骄傲地笑了。

4

也有很多得了“迷信”病的人，被带过来找奶奶。奶奶稍微看看就知道对方家朝什么方向，哪个方位有棵大树哪个方位又有个水塘，或者那个人之前两天一定去过什么什么地方，又或者在哪个方位动了水土。遇到一些陌生人，奶奶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。那些被吓了丢了魂魄什么的或者先人在家不肯走，都是些小毛病，我都知道怎么治。

也有些严重的。有人满嘴胡话，有人行为怪异，送去医院，诊断说是精神病，要送往精神病院治疗，家人不同意，只好求到奶奶。我印象深刻的有三个，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孩子，满嘴胡话下流话，奶奶说是个游神捣鬼；一个是村里邻居老人，睡觉卷着身体，还经常半夜起来喝清油，奶奶说是一只兔子成精；一个是隔壁村里一个妇人，行为怪异胡言乱语，奶奶说是一头蛇妖附体。

第一个小孩子，奶奶和那个游神聊了会儿，商量好了，让他家人烧纸钱，准备水泡饭什么的送他走。他们聊天时我在场。本来胡言乱语的小孩，跟奶奶像大人一样正常聊天，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。后来那家人带着小孩又来拜访奶奶，说真的好了。后面两个，奶奶说我治不了，要请法师“收妖”。隔壁村有个“法师”，应该是修道的，据说法力很高，但看不见那些“非人类”。所以法师做法伏妖时，要奶奶在一边帮指点方位。这两次我都在场，每次法师施法一次，奶奶都会告诉他说那个妖物如何如何了。后来那只兔子精被赶走了，那只蛇妖好像被收伏了。做完法事，两个病人都正常了不少，只是精神一直很差，好像过了一两年，都去世了。我当时还小，刚上小学不久吧，也就是看个热闹。

我还问奶奶：“你们怎么不把精怪都灭了？”

“他们若肯走，就会放他们走，修炼不容易呢。”

“不怕他回来报仇么？”

奶奶说：“没事，我身边也有护法呢。”

“有什么护法？”

“十几个菩萨呢。”

我拉着奶奶的手，手上长满了老茧，但很暖和，我觉得特别安心。

后来我很喜欢看玄幻修仙小说，估计和我小时候这些经历有关。

5

我上高中就寄宿了，后来上大学，回来的次数就更少了。我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，村里人都说是沾了奶奶的福荫。我每次回来都能听到一些离奇的事，不过发生在我奶奶身上，再离奇我也不觉得离奇了（有些故事，我以前提到过：《223-记忆碎片•小时候》  《科学让人不痛，佛法让人不苦》《遇到有“神通”的大师》）。

有些村民对我奶奶盲目崇拜。

有个开拖拉机的小伙子，一天拖拉机发动不了，过来问我奶奶说：“文奶奶啊，我拖拉机开不了了，您帮我问问菩萨咋回事呢。”

奶奶笑笑说莫不是哪个螺丝松了呢？！

小伙子回去检查，发现真是发动机下的一个螺丝松了，拧紧后，拖拉机又可以发动了。小伙子从此对我奶奶更是崇拜！

每次讲这个故事，我都会哈哈大笑。时常跟奶奶提起，奶奶也会哈哈大笑。

奶奶笑起来很慈祥，满头银发，嘴里只剩下两颗牙了。

还有个小学老师，因为奶奶指点过他一些事，解决了困扰他几十年的毛病。他说奶奶就是他的救命恩人。此后他对我奶奶，比我爸和叔叔对奶奶还好，每年都要接奶奶去他家住一段时间，每天端茶送水，照顾得无微不至，连内衣裤都帮老人洗。

上大学后，我想着每次回去跟奶奶多聊聊，多问问她一些问题，记录她的故事还有她治病的偏方等。这件事只开了个头，一拖再拖，总觉得还有时间了，还来得及。

后来没想到，来不及了。

6

十年前的冬天，我还在杭州阿里上班。一天，接到个电话，传来奶奶亲切又慈爱的声音：“德儿，你有空就回来一趟吧，我过些天就要走了呢。”

明白了奶奶的意思，我很吃惊，说奶奶您是开玩笑吧。

奶奶八十多了，身体一直还好，只是偶尔感冒什么的，去卫生院吊瓶水就好了。奶奶每天早晚都打坐念经，还教过我一些口诀，我那时每天想着如何做事业如何赚更多的钱，不太信佛，家里跟奶奶一起信佛的只有婶婶。平时奶奶坚持要吃素，后来身体不太好，家人都反对，只同意她初一十五吃素，奶奶也没办法。

我说奶奶您是开玩笑吧。

奶奶说是真的呢。叔叔接过电话说，这几天你奶奶一直在念叨这事身体也不行了你们就回来一趟吧。

我感觉事情有些严重，连忙请了假，第二天一早开车回家。

那两天杭州下了近十几年最大的一场雪。我到高速路口时，发现高速口封路了。我去收费站询问什么时候能开，他们说不知道等通知。我手足无措，担心见不了奶奶最后一面，内心祈请菩萨保佑啊让奶奶一定要多活几天。正在我准备找回湖南的国道路线时，高速口开放了。我迎着风雪赶路，还出了两次剐蹭事故，还好问题不大。

我赶到老家时，奶奶还挺清醒的，只是下床不方便了。我很高兴，坐在床边拉着奶奶的手，聊东聊西，我说还记得小时候很多事还记得她偷偷给我吃鸡蛋糕，她说她还记得我带她去了北京爬了长城还看了毛主席。我问奶奶你说要走准备哪天走呢？奶奶说十八十九吧。我说奶奶你就活到一百岁再走吧。奶奶笑而不语。

腊月十八下午，家人和邻居们都在家里守着，奶奶终于停止了呼吸，很安详。一个多小时候，我们默默流着眼泪，开始烧落钱纸，放鞭炮。

此时我哥的小儿子，我奶奶最喜欢的曾孙子赶来了，刚进门，“老嗲！老嗲！”地大声喊。正准备给老人换寿衣的婶婶发现老人居然又有了呼吸，还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
奶奶居然又活过来了！

7

大家不知该如何是好，过来准备帮忙办丧事的邻居都散去了。

奶奶时而清醒时而昏迷，有时会说胡话。但我很高兴，时不时就在床边陪奶奶聊天。奶奶有时会告诉我，她刚才去了一趟哪里哪里，见到了谁谁谁。都是那些她曾住过的地方，还有一些已经去世的人。又过了几天，奶奶清醒了不少，但身体更不行了。她说：“你们放心，我可以过年呢。”爸爸说奶奶是怕给我们添麻烦。

那年的春节，天气很好，我们把奶奶背出来嗮太阳，她精神也很好。过了初一，我说：“奶奶，您好好养身体，下次带您坐飞机去杭州，看济公活佛还有白娘子。”

奶奶说：“去不了了，我过几天就走了。”

“您准备哪天走？”

“初八初九吧。”

大家都没当真。

我在家待了二十来天，真要回去上班了，初六那天我跟奶奶告别说：“奶奶，我明天一早要去杭州上班了，您好好保重身体啊！”

奶奶说：“不再等两天吗？我就要走了呢。”

“您别瞎想啦，你做了这么多好事，要活到一百岁，我还没带您坐飞机呢！”

奶奶笑了，也没说话。

我到杭州上班的第二天，在办公室接到了爸爸的电话，说奶奶去世了，那天是正月初九。

8

一直以来，我都有些懊悔，那天为何没有听奶奶的话多等两天？我也时常自责，自己以前为何那么不懂事呢？为何没有早早跟奶奶一起学佛？为何没有早早记录下来她的一些故事？一直说带她坐一次飞机，却一直都没实现。

这些年，我时常想，要是奶奶还在世，知道我现在也信佛，还上山修行，她老人家该有多高兴啊！

后来我跟修行的老师聊起我奶奶，问：“是不是前人做了很多善事，会福泽后人啊？”

老师说：“当然，要不然你怎么会这么有智慧。”

我当老师是在夸我奶奶。

我很怀念奶奶曾带我走过的那段路。

我把奶奶的故事讲给了朋友听。也不知是为什么，就是想起这些事了，可能是希望他不要留下什么遗憾吧。

朋友也信佛的，听后很是感慨。他问：“现在我父亲这种状况，您有什么建议么？”

我想了想，给他提了几点建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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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七哥闲谈】

本来是想写给朋友建议的，一时想起了奶奶，许多回忆都涌上心头，挑了一些记录下来。部分故事是有些离奇，不过我也只是凭回忆记录，你也别当真，听听就好。“家有一老，如有一宝”，我以前不理解，现在确定太有道理了！

那几点未写出的建议，对身患绝症的亲人或朋友，应该有些帮助。只是既然被打断，不确定要不要继续写。如果你想看，可以在文末点赞，我再决定明天要不要写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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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愿天下老人都健康幸福！